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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再见了,我的韩国男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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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士官

    正民于2012年入伍,2013年在演习事故中为救战友牺牲。据说他的左肩和左脸都被炸得血肉模糊。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吃素了。不吃任何会流血的东西。



    载权说韩语

     

    2016年的元旦前夕,足足三年之后,我才能够去首尔。从北京,一个人 ,坐大韩航空。去程的红眼航班号还是旧的。临近公历新年的缘故,航空公司调高了往返票价格,花了当月多一半的工资。我提前打到客服处预定素食,因客服小姐讲不出亚洲素餐与欧洲素餐的区别,费了些口舌。

     

    我还记得那次旅行。机舱意外的冷清,旅客不多。经济舱乘务送来的特殊餐食是冷藏过的蔬菜碎叶,沙拉酱,两小块无馅面包。毫无热量。那天穿的旧羽绒服已不太保暖,不时会有羽绒从针孔里钻出来贴在化纤布料表面。吃过晚餐后,整个人被飞机上的低温冻得迟钝,半醒半睡间,也不知找空乘要些热水来喝。落地仁川机场,又被海关处的女警官扣了十几分钟。我比护照照片瘦了一圈且剃短了头发。她叫来值班领导确认过才放行。

     

    上次来首尔,还是送正民回国入伍那次。他出事后,我就没再来过了。

     

    他出事时,我25岁。25岁,甚至都不知道死亡为何物,更别说面对爱人的死亡了。三年后我也没多大长进,但时间好歹冲淡了人的情绪。是开水刚泼到身上的疼,和三年后去看伤疤的那种区别。

     

    我这次来首尔的目的,是见位老朋友——载权,另外去探望下正民的母亲。

     

    走到抵达出口,载权早就等在那里。还是憨憨胖胖的他,脸色疲惫,戴着新的金属圆框眼镜,镜片上反射紫的光块。他一看到我,便露出微笑。那笑容不像朋友,倒更像个兄长。去年他谈了恋爱,和一个从釜山过来的男孩。虽然他声称两人相处得不是非常理想,但在我也认为是好的。对他,我总有无以回报的感觉。他兼了两份工,工作之余在学跳拉丁舞,这回牺牲了可以睡觉的整晚,坚持来接我,送我到酒店。周遭住宿太贵,他一直在机场附近的桑拿房里待着,等我落地。

     

    正民葬礼结束的隔月,载权曾一个人来北京探望我。我疯了一样地质问,怎么你是炊事兵,正民是炮兵呢?他眼圈红着不说话。我一直哭,无法停止。他突然抱住我,吻住了我的嘴唇。他也许是想让我镇静下来,也许是有别的原由。总之我在吃惊中冷静了,那个吻也结束了。然后他把头埋在我的肩上像个孩子一样痛哭。我没去细想那个吻,它可能只是偶发事件,我们都被更大的悲哀支配着。他也需要安慰。

     

    载权接过我的行李,滚烫的掌心无意间碰到我的手背。他引我去搭乘到市区的通勤班车,替我刷了车卡。落座后问我饿不饿,冷不冷,从口袋掏出很多袋暖宝塞进我的衣服口袋。他的中文支支吾吾,还是说得不太好。正民去世后,我几乎很少用韩语。载权后来倒是学起了中文,可毕竟这门语言太难了。如果用中文交流,他的话就完全不成句子,要依靠手机里的翻译软件,或用手比划,让我来猜。

     

    他翻出背包里的零食举给我,我摆摆手说不饿。车里比机舱暖和,能靠在舒适的椅背上休息就很好。载权看出我的疲惫,拿出U型枕给我垫着头,就不再言语了。我间断地睡着了几次,每次醒来都能看到冗长的汉江,黑色水面上有些高速车道的霓虹倒影。到了市区,我们冒着寒风先去小面馆吃乌冬面。也就是早晨五点左右,这么早,上班的人们就出来吃早饭了。墙壁的平板电视里是早间新闻,男女主播轮流播报,语调徐缓。客人们都面壁而坐,边进食边看新闻。载权尽责地帮我夹出碗里的鱼饼,比划着示意我可以吃哪个,不可以吃哪个。


    “这个,西,鱼,鱼。不,不能……”


     “载权,我们讲韩语吧。”


    “噢,好。”


    他身上还有桑拿房剃须泡沫的檀木香气,袖口翻动,气味就隐隐地显露。这是现代都市里的男性气味。

     

    喝了热汤,身体开始缓过来。载权也该去上班了。酒店下午两点才能入住。他把我送到酒店路口附近的咖啡馆。上班族们在柜台前排着队买咖啡和牛角面包,坐着的客人在忙碌地用手提电脑做录入,或看文件样的东西,很少有闲聊或放空的人。载权去柜台帮我点热饮。我拎着行李箱上到二层,坐进临窗的火车座。这里可以被阳光晒到些许。

     

    载权端着茶过来,看到我无精打采地盯着窗外的车流,又是笑了。仿佛在说,你看你,一点儿没变。他在手机上忙乱地按几下,给我看:我得走了,晚上八点来酒店找你。


     “载权说韩语。”


    “啊,忘了。”

     

    他下楼前,不放心地回头看我,挥挥手。


    别不放心。我暗暗说。我哪里也不去,只要店员不轰我走,我会在这里睡到下午两点。我微笑着朝载权挥挥手。我想我的脸应该没有惨淡了。

    再见了,我的韩国男友

    去曹溪寺

     

    被邻桌挪动椅子的声音唤醒,衣服和头发被阳光晒得烫烫的,大脑空白,没有梦。看到桌上一口没啜的茶和脚边贴了托运标签的行李箱,才蓦地想起昨夜坐过飞机,此时正身处异国城市的一家咖啡馆里。两点十五分,我静默着,撑起混沌中的身躯,到酒店办理入住。

     

    用磁卡打开酒店房门,脱掉厚衣服,钻进被子。唔,终于有个可以躺下的地方了。

     

    窗口照进来橘色的阳光,静悄悄的。禁止吸烟的指示牌摆在窗台旁的小圆木桌上。床垫与枕头那么舒适,躺了三十分钟,却再也睡不着。我一直有轻微的抑郁,下午是最令我恐惧的时刻,仿佛一切都在无声地向无望的黑夜迈进,走向终结。于我而言,如果这天对于生活没有任何新发现,新智慧,用以对抗虚无,那这天就是不具任何意义的耗费。是单调的,徒劳的,明天又要周而复始的。对,就是一种沉沦感。仿佛我的人生已无可救药。

     

    我知道这股情绪又要上来,它一路跟着我来到首尔。我必须得出门走走。尚记得这附近的交通。2012年送正民入伍,我曾路过这家酒店两三次。往北是光化门。走着可以去广藏市场——正民母亲摆小吃摊的地方,附近还有曹溪寺、三清洞、明洞……


    只需要坐电梯下楼,走到街上,走到人群里去。你可以做到的,司磊。你可以不让虚无侵蚀你。我对自己说。

     

    可问题是,当我穿好衣服,站在酒店门口,却又不知道该挑哪个地方作为去处了。有那么多地方,选出一个好似很难。或许去哪里都一样。

     

    我在酒店旋转门外的门廊下站了十几分钟,头顶上方是个类似小太阳的取暖器,像天使的荣光,笼罩着人不受寒风侵袭。我怕更久的迟疑会令我崩溃,决定去个安静的地方,曹溪寺。在出发前,再次返回酒店前台,给载权留了字条,告诉他我的去向。

     

    从酒店往北走。马路上是正反两个方向的车流在等绿灯,几乎全是韩产车,黑银两色,间距均匀,让人有压抑感。一个空荡荡的街心小公园广场,绑在栏杆上的反同性恋横幅在风中兀自鼓动。黑的底色。图片上是两个穿着裸露的男性激进者,头罩生化防毒面具,只有裆部用黑色皮革兜住,其中一人侧扭着身体,用赤裸的臀部对着镜头,姿势极其夸张。大意是露出肛门,贬低同性恋。图片四周印着韩国国旗和猩红色的粗体反对标语,还有有不少支持者的手写签名。我没为它停留,顺着眼前十字路口的绿灯,往西拐去安国站方向。

     

    曹溪寺的牌楼写的是汉字书法。大雄殿里铺了实木地板,进入前需在殿外脱掉鞋子。入口的木桌和架子上放着经文和拜垫供人取用。地板上依稀坐了些人,他们在闭目打坐,或用极其轻微的声音诵经。我取了一本竖排版的中韩双语的《地藏经》,走到金色的释迦牟尼佛像前跪下,双手合十。平息的气流冲击过来。眼泪不受控制地蓄满眼眶。

     

    能哭出来并不坏。这三年间,我读过许多关于死亡的书籍。在身体疲惫但精神失眠的深夜或破晓时刻,我读了许多遍《地藏经》与《西藏生死书》。我那么迫切地想了解正民的死亡过程和去处。真的有中阴身么。如果有,正民在死的瞬间有没有考虑过这会是与我的永别。我并没成为他的牵挂。不挂念我也没什么,怎么可以不想想他的母亲呢。他真是一点私心也无。他也许来不及细想。也许。也许吧。

     

    要是此刻他在我身旁,肯定会说,反正是我的错,你都怪我好了。

     

    可是故事已确凿地断掉了。我在这种假想中被卷入空虚的狂潮。

     

    平复情绪后,诵《地藏经》。《忉利天宫神通品》记载了佛陀在涅槃前不久,利用神通力去忉利天,为母亲摩耶夫人讲述地藏菩萨功德以及因果轮回的故事。那是欲界的第二层天。参加法会的菩萨眷属,天龙八部,鬼王,数量难测难量。这一段经文描述总令我充满遐想。摩耶夫人在生下佛陀七天后就去世了,佛陀得道之后再次见到了母亲,虽然已不是在人间的时空,而是天界的某一层。


    那种久别重逢是什么况味。那爱也应不再是人类世界维度的爱了。


    觉悟的佛陀在母亲面前揭示宇宙的真相,讲述不灭的精神如何在业力与轮回的大河中兜转。为了母亲,为了他眼前一望无尽的胎生的,卵生的,湿生的,化生的众生。那里面坐着杀过他的,被他杀过的,爱过他的,被他爱过的。

     

    一定是这种爱吧。平等而遥远的,既可以毫无保留地给你,也可以完全给他人。正民对我的爱。

     

    世尊,我内心充满了痛苦。我该怎么去过余下的人生?

     

    我有时不敢面对这个世界。

     

    在角落坐着,熬到大殿内的灯烛愈发明亮,窗外天光沉褪成黑蓝。我感到殿内坐着的人在一个个离去。身后依稀有个人久久没有挪动。我回头去看,原来是载权早就来了,他坐在柱子旁,一直在默默注视我。他在幽微中露出温柔的笑,示意我可以继续。我做最后一次顶礼和祈祷起身,载权掏出手机给我看。他拍了一张我的照片。跪在金色的大佛面前。昏暗中的剪影低着头,有静谧的轮廓。

     

     “刚刚祈祷了什么。磊。”


    “世界和平。”


    他伸手去摸身旁的松柏

     

    在首尔的四天,只有这晚由载权全程陪着。他的男友志勋这天回釜山了。韩国人和日本人一样,严重缺乏睡眠,平均每天睡4至5个小时。从曹溪寺走出来,我对载权说,其实他可以回家补觉的。他说如果今天不来见我,他下班会去酒吧喝到凌晨才回家。

     

    深夜,气温降到零下十几度。依我要求,我们先去一家隐蔽的面馆吃了面条。然后载权把我带到他学跳舞的半地下场所。推门而入,吧台前的地板被练舞者的鞋底磨出一大块浅色痕迹。这里下午是同志练舞教室。晚上是同志酒吧。客人们脸色疲惫,却都在很有兴致地低语聊天。首尔的人即使那么疲惫也要来喝酒聊天才愿意回家,work hard, play hard, 比辛劳更可怕的是又辛劳又孤独。我们坐进门口的角落。身旁有一盏暗黄的落地纸罩灯。这灯光很像曹溪寺殿内的烛光,一时间我以为自己还待在大殿里。

       

    酒保上酒水时热络地与载权寒暄,看到我微笑收起一半,礼节性地点了下头。他问载权志勋怎么没来,又问了跨年的事还作数么。他们可能都是老相熟了。我看酒保有意闪躲我,就识相地问洗手间在哪里。

     

    “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你么。”


    “当然。”


    等我回来时,载权抚摸酒杯的杯脚,聊起我们初相识的情景。那天也是我第一次遇到正民。多年前,我在望京的一家咖啡店做服务员。有天下早班去银行存薪水,看见一位韩国阿姨在填汇款单时遇到问题。她要汇款给延吉的亲戚,手中字条上的收款人姓名却是韩语写的。她说她忘记中文是哪几个字了,她试过几次打电话给家人,手机每次都是发出电量极低的提示音,就灭掉了。她讲的话中韩双语掺杂,中文没有口音,但很明显平时很少说。她歉意地对银行的工作人员苦笑,很无助。于是我走过去,照着纸条上的字母帮她写了几个同音汉字,试着让她回忆。结果她认出了正确的,汇款顺利完成。

     

    事后这位阿姨追问我,孩子,你吃饭了么。我说还没有。她随即拉住我的胳膊不放,一定要我跟她回家吃饭。她说,去我家吃饭,不远的。我说,您不用这么客气。但她硬是不松手,只是强调,不远不远。

     

    她说不远,但我们走了二十分钟。抵达十几层的公寓,开门的人就是载权。阿姨介绍说这是他儿子的朋友。这个男孩好像很害羞,见到生人,脸先红了。阿姨拉我走进厨房,让我坐在餐桌前,迅速套上围裙,吩咐载权取来冰镇饮料。她唤了几声,才有个高大的男孩从卧室走出来,赤裸上身,像只直立行走的北极熊。皮肤白白的,后背有棕色的小痣。那就是我对正民的第一印象。

     

    这个睡眼惺忪的男孩看到我这个陌生人立即警惕起来,开始对母亲和朋友讲长长的话,仿佛是在争执。讲的是什么我不知道,我那时韩语还不好。阿姨听完,用手狠狠地掐他的背。一面打,一面不忘朝我笑着。男孩不住地躲闪,偷偷观察着我。我当然知道不能留下吃饭,站起身打算告辞,被阿姨快速拦下。几番推辞之后,阿姨掏空了冰箱,拿出几大袋的泡菜装给我,让我拎走。我哪里吃得完,但隔着语言壁垒,推辞下去会更麻烦,就接了过来。

     

    “正民有说过他那天和我们说了什么吗?”载权问。


    “没有。”

    “他怀疑你是上门推销的。想让你出去。曾经有过陌生人帮伯母拎菜回家,推销厨房用品。”


    “喔,他那个人。”我摇摇头笑了。

     

   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实情。我以为那天正民是在抱怨妈妈晚归。正民是容易饿的人。

     

    阿姨发觉给我的食物太重,要求儿子送我下楼,载权也跟着。载权走在前面,礼貌地为我开门,又赶着去按电梯。正民的中文比他母亲要好,来到楼下,他问我住哪里,提议帮我把泡菜送到家。他说话的语气是冷淡的,甚至有些傲慢,令我感觉自己像做了什么错事。所以我看他非常不顺眼,就说,不用,我与别人合租房子住,没有冰箱放这些,你们拎上楼吧。我从这两个男生身边走掉了。
      

    “后来我们在咖啡店又遇到了你。”


    “是,望京那地方不大。”


    “我们那天上楼后被伯母骂了一顿,晚上没有给我们做饭吃。”


    “所以正民后来跑到咖啡店找我麻烦。”


    “唔……”载权沉默了,然后略带酸涩地笑了。“正民就是那时候喜欢上司磊的。”


    “哦。”他没对我说过。“他喜欢人的方式真怪。”

     

    往日情景混杂着闪现在脑际。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是去逛798艺术区,他不顾旁人目光,用宽厚的手掌牵着我。还有一次是看先锋话剧,中途互动环节,演员让观众在现场对身旁的人表达爱,我被他拉过去亲嘴,力大无穷的,摆脱不掉。观众们错愕地盯着我们,然后欢呼起来。

     

    不过,他在知道我在咖啡店工作之后,故意进店消费投诉了我三四次。因为正民捣乱,我辞了咖啡店的工作,失业了两个多月,非常拮据。那时如果再找不到工作,我就打算去送快递,攒些钱,然后去上个脱产理发班。幸好后来去了一家旅行社做杂役,但总是要外出递支票,忙到没空吃午饭,下班后还要去夜校学韩语。学校和公司隔了四五站,工作常需要加班,晚饭肯定是来不及吃的。我等不到公交,就小跑过去上课。我连高中都没有毕业。正民最初没有料到我生活的艰辛。

     

    辞职这事也和我的自尊心有关。我不愿给人那样摆布。

     

    “你辞掉工作,他还是很惭愧的。后来他跑去咖啡店跟老板要来你的联系方式。”载权说。

     

    是。后来他打了电话给我,要约我出来谈谈。那语气依然是冷淡傲慢的,仿佛错的依旧是我。

     

    ——喂,是你么?

    ——你是哪位。

    ——来过我家,在咖啡店打工。

    ——有事么。

    ——我想约你出来谈谈。

    ——谈什么。

    ——我想向你道歉。我害你丢了工作。

    ——不必了。


    我关掉按键已掉漆的手机,不再接他的电话。于是他早晨打,晚上打。在上班的路上,在韩语课堂中,手机嗡嗡地震动。这个人真可怕,会不会查到我的下落,跑来杀人呢。我几乎是以应战的心回复他短信,约他来夜校等我下课。我想着,那里人多,动起手来总该有人会帮忙。

     

    那晚课间,我从窗口往外看,视线有些槐树的枝叶遮挡。他真得来了,来得这么准时。而我还要再上一节大课,我就是故意要让他多等等。他在路灯下无所事事地站着,伸手去摸身旁的松柏,无处可坐。因不知道我会从哪个方向出现,脸色略有期待,时而低头看表,拿起手机拨电话。我把手机关机了。

     

    等到我终于出现,他松了口气,友好地说,去哪里坐坐。我们走进街角的麦当劳,点了麦香鱼汉堡,薯条和冰可乐。他请客。他问,你在夜校学什么。


    ——韩语。

    ——哦。你家是哪里的。

    ——四川。

    ——哦,我是韩国的。


    我露出无所谓的表情。然后他不再开口,看着我吃汉堡。我饿坏了,旁若无人地吞咽,把番茄酱挤在餐盒的边缘,薯条两根两根地蘸酱送入口中咀嚼。我甚至忽略了他是否应该正式地道一句对不起。我很快就吃光了所有食物,然后大口地喝掉可乐。
       

    ——你很饿?。

    ——没吃晚饭。

     

    相对无言地坐了几分钟,我看他无话要说,就起身走出快餐店。他也紧跟出来。那样子是还不愿与我分别呢,但他不说去哪里,也没有其他表示。我想这就是他所谓的道歉了。


    我在街上引领两人的方向,他安静地跟在我身后。我并没有要去的地方,只想坐公车回家洗澡,温习功课,然后睡觉。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,我想差不多了,最终站在公交站牌前,对他说,那就再见,我在这里等公车。


    这个直立行走的北极熊一样的男生愣了下,才恍然明白,该告别了。他有点吞吐地问,改天还可以来找你么?


    我不解他的意思,想着只要不是骚扰,也就无所谓了,对他点点头。

     

    “是啊,他以前没什么经验。”载权说,沉默了很长一会,他问:


    “磊有约会的对象了么。”


    “我?没有。”我摇摇头。


    载权歉意地笑笑,他也许在思索不该问得这么露骨。他的手摆在木桌上,右手点着一支烟。这次这只手没有主动握住我的。载权看看窗外,他可能担心我这个中国人不太适应熬夜,不一会就对我说:


    “今天累了吧?我送你回酒店休息。”


    “不用,我们再待一会儿。”


    3秒钟

     

    之后,在同一个月,正民连续六七次借口说正好路过,来夜校等我,请我去吃麦当劳。他主动提议,要陪我练习韩语句型。练多了,我也就明白了他的心思。通常来说,能与一个人见面超过五次,且相处融洽,我就会慢慢卸下防备。

     

    我对他的情感有些意外,又觉得自己最初对他误解很深。他并没那么傲慢,他是如此谦卑而耐心地破开迷雾,为了载权口中所谓的“喜欢上了我”。我却无法明晰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正民产生了感情。是被他母亲拉去家里,看到他赤裸上身从卧室走出的时刻。是看到他站在楼下等我的时刻。还是四目相对练习句型的某个时刻。因为快乐的记忆太多,我永远也分不清了。

       

    但有件事,我永远也不会忘。那时我们还没交往。他有次硬要送我回住处,我们从麦当劳走出,坐上公车。车里人非常多,没处扶着。我伸直手臂越过人头,扭着手腕勉强触着上方的栏杆。半路司机忽然刹车,我整个人摔了出去,他在瞬间单手把我归拢到他胸前,用身体温柔地抵住我,没说一句话。他呼出的气息稍稍扫过我的耳际。我背对着他,心砰砰地跳。在那一刻,我对他充满了信任,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信任。他的手一路都没有再松开。

     

    ——我的名字是刘正民,你的名字是什么?

    ——我的名字是司磊。

    ——很高兴见到你司磊,我来自韩国首尔,你来自哪里。

    ——我来自中国四川。

    ——我23岁,你多大了。

    ——我22岁。

    ——我的家庭成员有母亲,哥哥,嫂子,侄子,还有我。你的家里都有谁?
    ——只有父亲和我。


    正民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,停顿了。

     

    望京有许多在华经商的韩国家庭。正民的家族就是其中之一。哥哥的食材生意红火,早早地就在望京买了一套公寓,把母亲也接过来。哥哥一直计划为母亲在望京开家泡菜店,做当地在华韩国人的生意。此前正民母亲一直在首尔的广藏市场摆小吃铺位。就在那个夏天,刚毕业的弟弟,带着同样找不到工作的好友李载权一起来中国度假。在见到我的前一天,他们两人刚从上海旅行完,回到北京。

     

    当时我则在咖啡店上班,租住在一个狭窄的隔断间里,隔音很差。室友们的卫生习惯也不好,厨房到处是不经收拾的污渍。冰箱里总有死蟑螂。那却是我那时在经济能力范围内,能找到的性价比最好的屋子。我第一次带正民回小屋过夜,我睡在床上,他睡在地上的泡沫板上,房间里就再无空地了。我们听着隔壁的女孩熬夜看电视剧的声响,相视笑着。空气闷热,脚边的小电风扇嗡嗡地开了一夜。

     

    炎热,噪音,每次挪动身体床垫都发出轻微的吱呀声。根本睡不着。于是正民伸出手摊开在我的枕头旁。我把手指放在他的掌心抚摸,像触摸古老的壁画或岩石。很快我就入睡了。正民的掌心总是温温的。冬天也不例外。后来这双手便无处可寻了。

     

    我最迫切渴望的就是能再一次这样抚摸他的手。因痛苦而失眠的深夜,我便抚着枕头的一侧,想象着那双手还在。

     

    正民最初在哥哥和嫂嫂开的食材公司帮忙,之后为我留在了北京,进了一家韩企。他有收入后,立即帮我退掉隔断间,另外租了间旧一居室。房子位于望京偏僻地段的老社区,六层,没有电梯。就这样,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了个属于自己的家。有了独用的厨房和浴室,可以随时打扫,保持整洁。刚搬进去的那个周末,我们坐公车去宜家,兴兴头头地挑餐桌,地毯,玻璃杯,瓷盘,蜡烛。逛累了就在顶层餐厅吃瑞典肉丸和土豆泥,蘸紫红色的果酱。我环顾用餐的人群,很高兴自己终于与他们相同了。我终于有了个自己的落脚点。一个真正家。我像那些穿着富丽的人,广告里的人一样,为了自己的生活而来这个地方挑选家用。并且我有了家人。一个韩国的男朋友。

     

    ——我饿了。我要吃你做的饭。


    同居后,正民总这样对我说。我便问,想吃什么。他会回答,只要是你做的。他最爱吃回锅肉,麻婆豆腐,大米饭,配南瓜汤。哪怕我加班到很晚,他也不在外面吃,会等我回来做给他。米饭他会提前煮好,食材和辣椒也会买回来。但刚布置完公寓的时候,我们却是在外面吃了近一个月,因为把空余时间都用来做爱了。赶上周末几乎不出门,不看电视,两个人拥在床上,看天光从明亮转为昏旧,直至暮色浓郁。只有饿了才下楼吃东西。这个近一米九的强壮的男生喜欢突袭,猛地从身后抱起我。

     

    这些真切美好的生活轮廓,好过所有我经历的现实。它降临于我,毫无征兆。

     

    此前我的生活完全是另一种样子。我于四川盆地中的一座偏远小城出生,童年因失聪的父亲和单亲贫穷的家庭备受周遭孩童的孤立。念书时,又因女性化的性格和外貌,常遭到同学的欺凌。那时的我瘦瘦的,皮肤干净,没有喉结,没有胡子,没有体毛。头发长到超过五厘米就会有些自来卷。到现在亦如此。

     

    男生喜欢把我拉进厕所,在肮脏的地上按住我,扒掉我的裤子,叫来更多男生来看我的身体。后来他们在教室,走廊,操场,人多的地方也这么做。如果我反抗,就会挨拳头和脚踢,如果不反抗,也会挨拳头和脚踢。快来看看他是男是女!他们揪住我的头发,用尺子或树枝拨弄我的身体取乐,并高兴地招呼着远处的人。这些所谓的真正的男人也不过是对我做这样的事。

     

    曾经只有两名女生站出来,挡在我的身前,怒斥那些人。但她们的伟大心灵还构不成对我的保护。她们伸着的手臂一下子就被男生冲垮了。我那时很感激她们,不是为自己,而是觉得人类还有希望。

     

    如果当天挨过欺负,在回家前,我会认真洗去鼻孔和额头的血污,整理好头发,不让父亲看出来。往后我只是逐渐厌恶自己的小骨架和白皮肤。常在炎炎正午出门,漫无目的地在烈日下暴走。就为了让自己看上去粗糙些。那时的我尚未知晓,凭我本来的面目,也可以在未来的某个地方击中某个人的心。

     

    因为无法在学校里生存,我高中没读完就出来打工了。曾经在成都做过两年餐厅服务员,因为餐厅工作环境很吵,就去咖啡店工作,后来兜转到北京。底层人好像是连辞职的权利都没有,丢了工作就真是纯饿肚子,合适的工作很难找。我应该是去富士康做车间工人的命吧,在流水线上度过卑微的人生。辛苦。无望。就这样一路慢慢熬着。直到遇到正民,生命才有所改观。才知道什么是一天一天地过生活。他后来对说,以后我们要去可以结婚的国家结婚,我们要领养两个孩子。


    ——我们养得起么。我赚得太少了。

    ——放心,有我呢。

    这种未来像夜空之外的月亮,有着用光年计量的距离。但他说的未来像真的会来。而来到眼前的未来却是另一番样子。

     

    正民出事后,我因为抑郁过度,声带好几个月发不出声音。没法正常工作,好不容易才在旅行社里做出些业绩,迫不得已只能辞职。正好是橘子熟了的时节,我回到四川乡下帮父亲摘橘子。当天蒙蒙亮,父亲和我开着破旧不堪的二手面包车到果园,沉默地劳作。我们两人用钢剪剪满背筐,像骆驼一样驮着竹筐运出果园,一前一后。劳作耗掉了许多体力,每天朽木一样,累了就歇歇喝口茶水吃些自带的便当。可一旦身体停下来,还是会想到未来的生活,想到正民的死。

     

    那起事故在韩国没有任何电视台报道,应该是政府有意掩盖。倒是CNN用一条3秒钟的新闻简略带过。3秒钟。我爱过的男孩灰飞烟灭,此后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。

     

    后来亚洲又发生了许多人祸。马来西亚航空MH370航班失踪。韩国的世越号客轮沉没。每次看到这样的新闻,正民就重新离去一次。

     

    那日傍晚,跪在曹溪寺的佛像前,疲累麻木的我,哀而心灰的我,想尽力守住一些宁静。我跪了那么久,那么久。于是我听到不知是来自想象还是神启的对话。

    ——世尊,此刻是那么难熬,而我是那么无知无力。

    ——最难熬的不是已经过去了么。

    ——……

    ——人很快就会老去死去。故事很快就会终结。时间飞逝如电光。世界又会有新的人新的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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