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跟我爸视频通话,“爸,我想拍一个艾滋病的片子,你能支持我不?”我爸穿着那件穿了至少三四年的烟色毛衣,举动明显停滞了一下,“你已经大四了,不要做这样无谓的事。公务员考试准备得怎样了?”
“爸,这个片子的剧本写得特别好!”
“好故事多了去了。你知道都什么样的人得艾滋病吗?”还不等我回答,父亲切断了视频通话。我在阳台上站了很久。有一半的话我没有对父亲讲,影片的主人公是一位男同性恋。
十二月的K城可真冷!夹着烟的指尖像被小虫子咬着。女友此时已经在房间里睡着了。
“我演主人公”
我爸对我寄予厚望,特别是我读警官学校的刑侦法学专业后。但我爸默许了我在课余时间拍片子。这是我的爱好。
在我跟我爸说要拍艾滋病影片之前,我知道自己的实力还不够去拍这个故事。以前断断续续拍摄的片子,基本上是“新闻重现”。或许是和我学习的专业有关,拍摄起来并没有太大的难度。
这一次,我偷偷用手机下了电影《蓝宇》。不敢在宿舍里看,也不敢在女友面前看,就在学校的操场上,一边走圈一边看。零下二十多度,内心却紧张得火热。电影很好看,我却像在做贼。
警官学校法学院的学生、看同性恋电影、还有女朋友,就算没人说什么,我心里还是忐忑的。可这个感染了艾滋病的同性恋的故事就像漩涡,让试图抵抗的我深陷其中。
也许在很多同学和老师眼里,我是个有点奇怪的人,每一两个月就要拍一个在课堂上老师讲述到的案例。其实,我是在通过影视来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观点。但这个事情只有我知道。
我不知道这个片子到底能不能拍,但已经在内心把故事分成了六场,构思了很多遍。我甚至想,完全可以用我爸妈家作为拍摄场地。我琢磨了很久,仗着胆子,先斩后奏,花了差不多半个月改写剧本。
除了剧本,我还需要找摄像师。场地、摄像、场记、主人公……我不能等着所有的一切都全了再去拍。我怕我的勇气没那么长久,等真的可以拍摄的时候,一切都不能拍了。
临睡前,我跟同一个寝室、关系最好的三个室友摊牌了,“我打算拍一个同性恋艾滋病的故事。在我爸妈家拍。你们来不?”
另外三个人停滞了手中的动作,眼神里多少都带着质疑,又彼此望了望,短暂沉默后,终于有一个人开了口,“哥们儿,你没事吧?”
“我不是同性恋!”“那你干嘛拍?”“我就是喜欢这个故事!”住在一起快四年,是不是同性恋,大家心里还是有数。
寝室里又陷入了沉默,偶尔几声手机提示音,终于有一个人开口,“那我当拍摄!”
剩下的两个人仿佛展开了竞争,嘴比较快的那个说,“我打灯光。”剩下那个是一个个子很高、喜欢运动的男生,有点垂头丧气。因为他要和我一起扮演主人公,他叫老吕。
“要不咱俩亲一下脸”
一放寒假,我们四个人就买了火车票,直奔我家。我家就在东北,距离学校不远。四个小伙子嘻嘻哈哈,时间过得飞快。没人知道的是,我为难了一路。
三四天之前,我和我妈说,同学们寒假来我家玩。我妈一口答应。但是,在我即将拍摄的剧本里,除了我和老吕这两个主演,至少还需要一个人演我妈,一个人演售楼员。显然,我的另外两位室友,应该是很难扮演这两个角色的。
我也知道,可以请人来演。但我没钱,雇不起演员。尤其是我还要向我爸要钱来拍片子。我心里不是很轻松,感觉自己太过理想主义了。连自己的爱好还需要父母花钱,尤其是在父母还没那么支持的情况下。可我不能停,这部片子就好像毒药,如果我不拍,我真的很怕自己后悔。
到家的前两天,我带着同学在附近吃吃喝喝转转。到了第二天晚上,我跟我妈说,“妈,你来我拍的小片里,演我妈?”我妈可能是听我爸说过之前和他视频聊天的事,“是那个同性恋的片子?”我点点头。“不拍!”我妈斩钉截铁,“你这个孩子是不是疯了?要是拍了这样的东西,真的是有口说不清。你将来怎么和亲戚朋友解释。这就是脏水!你不要脸,我们还要脸的。”
第二天,我爸妈出门上班。我们四个人在家拍第一场。我和老吕都脱得只剩内裤,肩并肩坐在沙发上,这是我能想到的表达两个男人亲密关系的最后一种方式了。设计这个场景的标准,就是不需要牵手和接吻。
我本来想问问老吕,“要不咱俩亲一下脸?”可自己合计一下,还是觉得恶心。我真是不明白,为什么男生会喜欢男生,女生会喜欢女生。这个世界太多元了。我虽然能接受两个女生之间亲热,但是我接受不了两个男人之间的任何举动,甚至拉手都受不了。
可在那一瞬间,我又感觉自己很渺小。我能做的,甚至连自己都突破不了,又怎么苛求别人去包容我的心血来潮拍这个片子,更遑论世界上人和人之间的歧视。
那两个负责拍摄的室友商量着怎么拍。我们没有滑轨,也没有摇臂。他俩用我家带轱辘的椅子,把摄像机放在椅子上,慢慢推着往前排。
那个镜头,是我要拍的这部影片的开头。我选了下午四点多的时刻,因为这个时候才会有黄昏感的阳光照进来。我是真穷,连片子里的光都需要依靠自然光。
我和老吕的台词就两句。老吕说,“我想买个房子了,在这个城市里落下脚来。以后去医院取药,心里也踏实。”我说,“好啊!”
这个镜头,一气呵成,一镜到底。
买房子
我们家所在的城市有不少楼盘。我和室友在这些售楼处富丽堂皇的大门外徘徊,却不敢进去。
刚刚二十一岁的我,还没有考虑过买房子这件事。如今,看着暗含着资本味道的售楼处,我竟然胆怯了。
售楼处里,很多是一对一对的准夫妻,那么同性恋呢?两个男人进去询问房子,隐藏着恋人的身份,商量着这一套上百万的房子该怎么首付、怎么贷款的时候,他们的心情是怎样的?而且,还有一位是感染者,他们是不是很绝望?是不是希望通过这一次买房子,来实现生活上的稳定与温暖?
如果只是在门外猜测,肯定是不能准确把握到主人公的内心活动的。我看了看另外三个室友,“进去看看?”他们似乎明白了我的想法,纷纷点头。
走到售楼处大门前,里面的礼仪小姐帮着我们拉开门,齐声问到,“您有认识的售楼员吗?需要我们帮您安排一位讲解吗?”我的一个室友小声说,“我操,就跟去了夜总会一样。”
也许我们四人实在太稚嫩,售楼员是一位化着红色眼影的小巧玲珑的姑娘,几句话之后,她就笑着说,“你们几个人到底是谁买房?买多大的?你们是不是还在读书啊?小弟弟们,可不要捣乱,我还要接待客户呢!”
回家路上,我给高中同学打电话,“哥们,你工作的那个售楼处,能借我拍个片子不?”高中同学并没有考虑太多,他早就知道我喜欢拍各种片子,“那也是给我们售楼处做宣传,没问题!”
我们四个人转战到我同学所在的售楼处,还没等我们把摄像机拿出来,同学小跑着过来跟我说,“现在还不能拍,总公司来检查。”说完,又看了看我手上的摄像机,开玩笑,“这都什么年代了,怎么还有人用这么巨大的摄像机。”我有些尴尬,“就这快要淘汰的摄像机,还是我死皮赖脸管老师借的。要是让我爸掏钱给我买摄像机,他不打断我的腿、说我不务正业才怪。”
“你们再等一等。”高中同学说。我和另外三个室友面面相觑。还没等我们说什么,同学又说,“今天看房子的人不多,你们四个就装着看房子,帮我撑撑场面!”
话音刚落,我们四人迅速地被四名售楼员“瓜分”了。我手里握着户型图,售楼员用雷射笔,指着沙盘图中某一栋楼,开始喋喋不休,“我们小区的容积率……用的是清除雾霾系统……精装……车位……物业公司……”听得我脑袋都疼。我好像陷入了一种漂浮在半空中的状态,好像高考前我爸我妈对我进行不间断的教育,好像我们学的刑侦课程中讲到的审讯手段。
“先生,你想买多大的房子?”售楼员忽然问我。我一下子被问懵了。不知道我要拍的剧本里,两位主角在第一次进入售楼处的时候,是不是像我一样发懵?是不是两人站在一起,面对着激烈推销的售楼员,才会互相有个依靠?会不会让别人一眼看过去,就知道他们是恋人,而不是兄弟或者朋友?
那天,我们自己的片子没拍上,先体验了买房子的压力。
第二天,我们又回售楼处。没想到我的高中同学没在。他委托给一位女售楼员。但对方态度不太配合。我和老吕问她一句,她回答一句,多一点都不说。这一切,弄得我的心情惆怅又无奈。我还是异性恋,不知道同性恋的世界是不是都是灰色?
不仅是我的心情很差,跟我一起拍摄的室友们一从售楼处里走出来,就抱怨起来,“要是这样,我以后都不想买房子了。”“你们俩刚才一点都不像情侣,倒像是两个陌生人。”“成人的世界真是太难了!”
“你为什么要拍这个故事”
说心里话,拍完在售楼处的场景后,我就想放弃了。这是我第一次想放弃一个片子。以前,拍片子对我来说是一种享受。而现在成了一种煎熬。或许是和我自己来演其中的角色有关。我从来没体验过,一个同性恋在生活里到底该如何掩饰,真的太累了。更可怕的是,我生怕别人发现,我在拍一部同性恋的片子。
我的搭档老吕说,他还有两天就要回家了。他家挺远的,马上又要过年了。另外两位室友也说不想打扰我和我父母太久。我们七手八脚地拍了下去。
下一幕是主角的妈妈来看他。但我妈还没同意拍摄,我开始琢磨要不要花五十块钱去劳务市场找一个大姐来演。后来听说一个劳务大姐一天的人工费也要二三百。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于是我们先拍下一幕,老吕出轨。
老吕听完我说剧情,哈哈大笑起来,“我连女朋友还没谈过,现在要跟我的‘男朋友'演出轨?”我不理他,先创建了一个微信小号,然后用这个小号当作“小三”,给老吕的微信号发微信。
老吕按照我的要求,拍摄他下楼扔垃圾,我则听到老吕的手机响了,看到了之前发好的微信。
镜头拍完,我们四个人一看,就笑了。给手机上的微信镜头时,看到上面还写着半个小时前“已通过添加好友”的字样,怎么看也不符合我对考虑这个人物的设定。
老吕不同意我的看法,“同性恋就那么容易约?”我说,“不容易约的话,怎么那么容易得艾滋病?”“异性恋就不约吗?就同性恋才约?”老吕的话听起来也没什么错,但这不影响我们两个人争吵起来。另外两个室友劝我们,“不过就是一个角色,至于嘛!”我心里挺难受的。其实就连我们自己,也没有明白,到底这个角色为什么会得艾滋病。
气氛有点凝重时,负责打光的室友说,“我们把客厅弄得太乱了,先收拾一下吧!”我们四个人收拾了半个小时,发现客厅里还是东西太多。我不得不提议换个地方。
作为地主,这些事情需要我去做。正在我不知该怎么办时,女朋友打来电话,“说好了春节之后来我家,我爸我妈说,可以去新房子。”“你说什么?”我激动地喊了起来。女朋友一愣,“我说你可以来我家的新房子。”我语无伦次地对女朋友说,“可不可以把你家的新房子,借给我?我想拍一个片子。”女朋友知道我喜欢拍片子,所以顺口一问,“拍什么片子啊?”我回答,“拍一个同性恋的。”“你说什么?”女朋友很惊讶。
我解释了半天。女朋友倒是没有怀疑,只是非常疑惑,“你为什么要拍这个故事?这个故事到底哪里吸引了你?”
我仿佛又听见父母对我说的话,内心的无助感让我也怀疑自己的这个决定。似乎所有的人都开始质疑我的性取向了。
就在我纠结,是半途而废地把三位同学送走,还是再想办法的时候,我妈忽然对我说,“我帮你拍,仅此一次,以后不许再拍这样的主题。”我不敢多问,生怕我妈反悔,“那咱们现在就拍吧?”当时已经吃过晚饭,室友们在打游戏,我爸出去遛弯了。我妈说,“不行,碗还没刷。”我忙对室友喊,“快来帮忙,我们家的大明星要出镜了!”
我妈花了半个多小时化妆,换了一条漂亮的裙子。我穿的太普通,和我妈站在一起,真的不像母子。
拍到一半,我妈忽然对我说,“我真是受不了。你就不能拍个正常点的片子吗?我真是难以想象自己的儿子是个同性恋。”我们几个愣了一下,然后哈哈大笑起来。
第二天,我们到了女朋友家的新房子。老吕看到漂亮女孩就喜欢嬉皮笑脸,我的女朋友冷了脸,“你们快点拍。东西不要弄乱了。”又看了看我,说,“你别走火入魔,最后告诉我你喜欢的是男的。”说完转身走了。
我的倔脾气就被这句话激发出来了。你们越不让我拍,我还真就要拍完。异性恋就不能拍同性恋的片子了吗?要按照这种逻辑,异性恋也不应该穿同性恋设计的衣服、不该开同性恋设计的车、不该用同性恋做的手机……
脾气上来了,我想借着这个情绪,直接拉老吕的手,表达一下两人在镜头里的亲昵。可是手刚伸出去,还没等触碰到老吕的皮肤,指尖只感受到一丁点温度,自己先觉得排斥,两只手划了一个圈,装作打哈欠的样子,绕到脑后。原来嘴上说不歧视很容易,但做到不恐惧、不排斥,真的挺难。我不是同性恋,不过就是拍个同性恋的片子,从开始酝酿到最后拍摄,被我身边所有亲密的人问了一个遍。
原计划是要在片子里反应艾滋病感染者服药后不舒服的。我和老吕试着演了四五回。第一次老吕说我看起来好像便秘,第二次说我是阑尾炎犯了,第三次他频繁笑场,说我好像是来了大姨妈。我举着手机,让他看,“这上面说服药以后会头晕、肠胃不舒服。你要是能演得出来,你试试!”
“我还没来得及给这个片子起个名字呢!”
最后一个镜头,我琢磨了好久。
镜头里,我点了一棵烟,吸了两口,递给老吕,老吕把烟放在嘴里,狠狠地啜了两口。间接接吻,这是我从异性恋的角度,能包含的最大限度的两个男人的“亲密”。
老吕对于这个场景,痛快地接受了。这对于我们男人来说,太常见了。可他还是装模作样地叮嘱我,“你少在烟嘴上弄点口水啊!我可嫌弃你。”
片子拍完了,花了一周剪辑。期间还去女友的父母家一趟。那是我第一次见女友的父母,内心充满了压力,一直琢磨她的父母对我到底是怎么看、怎么想的。毕竟我和女友还在读大学,未来的情况还很不明朗。
看着女友父母的神情,我忽然想到片子里的主人公,见到对方母亲时,内心该是怎样的焦灼。那是一段不被接纳的感情啊!而且,不管这对同性恋多大年纪,他们的未来真的会明朗吗?不能结婚、不能一起买房子,就算是生病也不能为彼此在手术单上签字……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了。
夜里,我又看了一遍片子。拍的很不好,但我至少拍了,虽然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。
开学,我带着片子回到学校,给三个室友看了。大家好像第一次看A片一样,锁上门,拉上窗帘。剪辑之后的片子只有不到十分钟,镜头里面的我、老吕、我妈,动作那么不自然,语气那么生硬。倒是那个售楼员,显得很专业,虽然她看起来十分不耐烦。看到最后一个镜头,老吕忽然开口,“操,你真要把我掰弯!”我们几个人哈哈笑起来。当笑声消失在寝室里,我才发觉几个人都沉默着。
后来,我鼓足勇气给专业课老师看。老师之前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知名电影制片厂里做指导。看完,他说,“你知道自己读的是什么?是警官学校。你怎么可以拍这种东西!”我说,“老师,我特别喜欢这个故事。”“那你要表达什么?买房子?同性恋?”我失语了。
我带着移动硬盘回到宿舍,打算上传到网盘。刚连接电脑,就提示有病毒。杀毒之后,移动硬盘里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。这个网盘里存着我这三年多时间里拍的所有片子啊!我连备份都没有!可我最心疼的,竟是那个大家都反对的同性恋片子。我心里忽然有一个很小的声音说,“我还没来得及给这个片子起个名字呢!”
过了四个月,春天就要过去的时候,我妈对我说,“你马上大四了,不能再玩了。准备考公务员吧!”我回答“好”。我打开电脑,双击硬盘的图标,里面空荡荡的。那短短的五天的拍摄,好像一场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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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选自GS第三十八期杂志《故乡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