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被所谓的同班同学当作人型拖把拖了一遍男厕所的地板后，李梨面无表情。
“你是女孩就好了。”这是李梨17岁的人生中出现最频繁的一句话。李梨，老爸当时说妈妈太爱吃梨，生李梨前都还想着吃梨，就草率地决定了李梨的名字。班里的同学都叫他丽丽，其实他丝毫没有讨厌过这个侮辱性的称号，甚至还有点开心。李梨就是这样一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，至于今天发生的事，他难过的是，参与者中有高强。
在此之前，李梨认为，他喜欢高强，高强也喜欢他。他们曾在昏暗的小旅馆里做爱，哪怕床单上粘着洗不掉的污渍，他还是在高强结束后躺在他旁边，他很高兴，高兴到哭了出来。他以为，这就是爱了。他以为他第一次得到了认可，他以为他们在打破世俗偏见地爱着。当他多年后坦然地站在舞台上说着：“我呀，就是奶大鸟小”时，他才回想起自己当时的幼稚。
李梨开始恨高强。上次的人型拖把事件后，高强开始变本加厉地欺负李梨。李梨说他不明白为什么高强会在他们做过爱后翻脸不认人，直到他后来看到一部名叫《香蕉》的英剧后才明白原来世界上还有一种人叫做“深柜”。他有点庆幸地跟我说：“还好，他没有用高尔夫球杆一下子打爆我的头。”
每天早上，李梨的水杯都是被高强吐过口水的，板凳的腿总是被拆掉的，李梨去水房洗杯子的时候还会有点苦涩的甜蜜。如果他不喜欢我，怎么会这么关注我？
事情发生那天我刚好没去学校，听起小芬的讲述，高强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的常规操作，在教室里挑衅般等待着李梨。李梨那天来得很晚，可能是早上下大雪的缘故，许多同学都迟到了，李梨的晚来并没引起关注。但当他坐在被拆掉的凳子上跌落在地的时候，他突然就爆发了。他当着全班人的面大叫：“高强，我操你妈！”
高强瞬间弹了起来：“你他妈说什么呢，你个死娘炮！”李梨那天不知道哪来的勇气，在一个没有老师值守的早自习，和高强扭打起来。所有人看着李梨和高强厮打，或者说，高强单方面的殴打。没人劝架，没人找老师。直到李梨嘶喊出那句：“高强，你他妈当初上老子.......”高强用尽全力扇了他一个巴掌，李梨的话就这样被打断了。李梨安静了，他觉得所有人也都安静了，好像大家都在做着慢动作，只是他们都张着嘴，却不发出一点声音。
李梨鼓膜穿孔了。但他爸爸只当做这是男孩子间的日常。
所幸的是李梨并不严重，在家休养了几天便来了学校，高强也被学校给了留校察看的处分。小地方的同学并没有察觉出李梨和高强之间存在着另一面，这件事，就这样不了了之了。李梨一点都没有变，还是每天和我还有小芬混在一起，用毒辣的词汇吐槽班上那些同学，时间过得很快，夏天很快就来了，随之而来的还有高考。
我们都是学渣，高考对我们的意义并不是很大。高考前的一个数学晚自习，我们三个偷偷从学校后门溜走，买了三瓶啤酒，翻墙进学校的大操场，坐在草地上吹牛。天上撒着几颗星星，小芬问我们18岁的愿望是什么，我说：我想离开这个小地方，去大城市，这样就没有人管我了。小芬说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赶快找个男朋友，尝尝男人的滋味，我们看向李梨，他站起来插着腰喊道：“老娘要做个正儿八经的女人！”
高考很快开始了，也很快结束了。那年的夏天对于北方来说格外热，小芬提议在高考结束成绩还没出来的这段时间好好放肆，恰好赶上她的生日，她约我们去家里开生日派对，我和李梨欣然同意了。那天我们买了很多酒，还点燃了人生的第一支烟，小芬叫了很多人来，只是没想到，高强也来了。高强的到来没有打破我们的兴奋，李梨也表现如常，大家都松了一口气，一杯一杯啤酒下肚，为了一个时代的终结，也为了一个时代的开始。进行到后半程，我们东倒西歪地在沙发上说着胡话，李梨和高强不见了，我挣扎着起来，看见李梨和高强躺在小芬家卧室的床上，高强没有说话，李梨在哭。我没有问什么，只记得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，李梨踢翻了广场上所有的垃圾桶。
从那晚后，李梨好像人间蒸发了。我们三人的群里也只有我和小芬在说话，报考哪个学校，要不要一起去驾校学车，李梨只是偶尔在群里回复一两句，约他出来他也总是拒绝。时间久了，我私聊了小芬，问他知不知道李梨最近在干什么，小芬告诉我她看到李梨和几个中年男人混在酒吧，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倒是小芬，在李梨的朋友圈动态下面评论了一句：“跟你的老男人好好混吧！”
成绩出来了，不出所料的差。巧的是，小芬跟我考了一模一样的分数，不同的是，我去了重庆，她去了山东。此时的李梨已经联系不上了，小芬告诉我李梨根本没上大学，自己去了新疆打工赚钱，我不可思议地在微信上质问李梨，他没有理会。14年中秋节，我到了一个跟北方截然不同的地方，一下飞机就被闷热的潮湿打得喘不过来气，虽然是大专，也让我感到了从未体验过的自由，新鲜的事物，新鲜的同学，让我很快喜欢上了雾都，渐渐将那些过去的人，都抛之脑后了。
再见到李梨，是两年之后。
那段时间我被学校搞得焦头烂额，因为大专的三年制第三年就要去实习，面对实习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。李梨的微信却突然弹了过来，他说他在重庆，要不要见面。我的学校不在主城区，第二天，我从永川赶到主城去见李梨。他约我在一家叫九重天的高层旋转餐厅吃饭，我坦言说自己没什么钱，他很快回复：我请客。走进餐厅的我，几乎没认出来李梨，他化着妆，头发也留长了，如果不是他的声音和喉结，我会觉得他跟女孩没有任何额区别。他问餐厅的服务员买了包玉溪，点上烟后，他对我说了第一句话。
“我觉得我得艾滋了。”李梨的嘴轻轻动了下。这句话简直把我打翻在地。“前几天我飞来重庆跟一个人睡觉，内射，有圈里人告诉我他也是跟这个人睡了以后中招了。”我顾不上疑问和震惊，马上帮李梨查询艾滋阻断药的相关信息，李梨阻止了我，“超过72小时了，没用了。”
我发誓我这辈子没有吃过那样难受的一顿饭，从李梨平静的讲述中，我知道了他这两年发生的事。高中毕业以后，李梨的性取向被家里人发现。家里的狂轰乱炸让李梨烦透了这一切，他偷了家里的3000块钱，离家出走了。在酒吧买醉的时候，他认识了刘哥，一个和他一样、但是比他年龄大很多的人。刘哥说看他走投无路，可以给他介绍工作，还能收留他。
“然后呢？”
“然后我就开始做鸭鸭子了。”
“哪有那么好的事情，人家凭啥收留你嘛，反正是跟男人睡觉赚钱，我就想赶紧挣够钱去变性。”李梨的烟飘过来，刺得我眼睛有点疼。“你知道吧，我刚开始赚不到啥钱嘛，然后刘哥就说反正你想当女人，你就干脆打扮成女人，好多男人还特别好这一口。”“我就开始学化妆呀那些东西，反正打扮漂亮我自己也高兴得很，后面找我的人就多了，自己也有点钱了，不过还是不够。”
“再到后面，我认识了一个男的，叫高文彬，结婚了，孩子都大了，不过我不在乎，你知道这些狗男人都是有家庭的。这个高文彬还挺有钱的，我把他吃得死死的，后来他就不满足一次次跟我开房了，那天他把我叫到家里，跟我说一个月给我两万块钱，包我，条件是我不能跟别人做爱。”我病态地回答：“那这样也挺好的，比较稳定。”
“我也觉得挺好的呀，这样子不用多久我全套手术的钱都有了，激素的钱也解决了。”李梨说。“但是，我跟你说，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狗血，你知道高文彬是谁吗？”没等我猜测，李梨马上就回答了我：“高文彬居然是高强他爸！我他妈笑死了！”
因为李梨在另外一个城市，他根本没有想过高强是一个人在外面上高中，也根本没有把高文彬和高强联系在一起，在他发现高文彬家有和高强的合照时，他立刻就明白了一切。“其实我当时挺爽的，老娘不仅睡了你，还睡了你爸，你们爷俩都喜欢老娘，我都忍不住想给高强打个电话你知道吧？”“这都没什么，但你知道那天高文彬跟我上床时叫我什么吗，他居然叫我妈妈。我不知道为什么，突然一下子就恶心透了，恶心的我都吐了，真的，真吐了。”
说实话，我根本消化不了李梨的这些信息，我只是劝他赶快去疾控中心检查，并且劝他找个正经的工作。他用不容拒绝的语气拒绝了我。“我走了，还有事，完了再联系。”李梨用做了美甲的手从钱包里捏出几张，叫服务员结账。我看着他，突然觉得他有点美。
就这样，李梨又消失了，一段时间后她发微信告诉我她没有中招。
后来，我也毕了业，找到了工作，过着所有普通人的生活。直到2020年夏天，因为疫情，我在重庆开的店垮掉了。实在撑不下去的我，回了兰州散心，在一家叫“华莎洋场”的老牌反串同志酒吧里，我看到了舞台上的李梨。他化着浓妆，隆了胸，穿着带亮片的裙子在舞台上说脱口秀，他表演得很好，台下的客人都在大笑，他从舞台上下来，和客人们笑着打招呼，有人将手放在他的屁股上揉搓。他看到我，楞了一下，继续往舞台上走去了。
那天我等她到凌晨四点，酒吧的客人终于走完了。她夹着一支烟，摘掉了假发，走过来跟我说好久不见。
她已经做完了上半身的手术，下半身还没有，雌性激素让她的皮肤变得细腻，现在大家都叫她丽姐，她说自己现在活得很快乐。我问她，会后悔吗，她醉醺醺的，眼神却明亮：“你知道吧，我从来都不想当什么梨，我他妈的，只想当一个苹果。”
